1984年2月1日凌晨两点，云南麻栗坡方向的山谷里只剩下风声，一辆涂着迷彩网的三号吉普在夜色里点着红外灯，车上捆着两桶被反复擦拭过的山泉水。谁也没想到，这两桶水比油料还珍贵。司机班长对身旁的警通兵嘟囔：“宁可没油，也不能没水。”他声音很轻，却说出了当时所有前线官兵的心声。

时间再往前推五年，1979年边境自卫反击战结束后，中越双方在老山、者阴山至扣林山一线反复争夺。1982年夏季，越军开始向老山区域渗透，加固火力点，种下上万枚跳雷。我军随即对162高地、211高地做了重新勘测，决定就地构筑防御体系，洞库工程因此提上日程，“猫耳洞”便在密林与乱石间诞生。

“猫耳洞”得名，是因为洞口狭窄像猫耳朵，工程兵设计时追求隐蔽与防弹，不惜让过道只有一人可匍匐通过。洞深一般十米到二十五米，外墙包石，内壁用沙袋塞缝，枪眼离地面仅四十公分。洞内能容五到八人轮流执勤，却无法直立，更谈不上转身。战士们调侃：“进洞靠挤，出洞靠抠。”

开挖阶段就够艰难。高原植被稀薄，岩层却硬得像铁，工兵们要在夜间用冷火药微量爆破，炸一次只能前移二十公分。震耳欲聋的闷响刚落，泥浆与碎石便必须立刻清理，否则第二个爆破点放不下炸药包。有人笑称挖洞“先把自己埋进去，再慢慢爬出来”。

洞修好了，生活难题才算真正冒头。由于与敌仅隔三四百米，任何裸露都会招来机枪火力。排泄只能解决在罐头盒里，这想法在后方听着匪夷所思，在洞里却是常态。第一次轮换上山的山东籍新兵周城把头一伸出洞口，就被一颗越军流弹削掉钢盔帽檐，他愣了五秒钟，默默把装大便的铁盒摆在脚边，从此再没抱怨过。

罐头盒被一字排开，没几天就塞满。陈年粪便风干后轻如灰，味道却恶得发腻。老鼠成群结队搬运这些“战利品”，它们挑走的都是干结块。前线有句顺口溜：“咱吃罐头罐头吃咱，老鼠抬干货人看戏。”黑色幽默掩不住刺鼻臭味，却能让人短暂忘记死亡。

缺水，比臭味更折磨神经。猫耳洞内每天配给一壶生水，不够做饭，只能把方便面掰碎干嚼，嗓子像塞满铁屑。八连老兵蒋庆林记录：1984年3月13日，他所在的4号洞遭炮击，备用水桶被一发60迫击弹震翻，剩下半壶水被视为“救命款”，只能给重伤员送药。其余人两天没沾一滴水，嘴皮开裂，舌尖溃烂，唾液混着铁锈味。

也正是在这种极端缺水环境里，战士们普遍出现顽固性便秘。医学教导队下来的年轻卫生员祁永强最怕夜里有人捂着肚子呻吟。他回忆，一名湖北籍步机枪射手连续二十九天未排便，腹部高高隆起，皮肤绷得发亮。祁永强先让他吞番泻叶，又灌硫酸镁，都毫无动静。第30天清晨，军区前线野战医院派来军医，带着两支甘露醇、一支氢氧化镁和一个自制油管。折腾两小时，只排出几粒羊屎般的干结物，士兵额头汗珠滚落，手握钢枪却一句没哼。他后来写在日记里：“刀割一样疼，但活着总得排出去。”

等到雨季来临，洞里窒息感翻倍。南方山地暴雨说来就来，雨水从洞口倒灌，把罐头盒冲得四处漂浮。最惨的一次是1984年4月21日晚，全线暴雨夹杂榴霰弹袭击，211高地主洞含水量瞬间升到膝盖。值夜班的报话机手背着电台蹲在水里，豆大雨点打在金属壳上噼啪乱响。凌晨一点，他的下巴已经贴到水面。洞口又狭又滑，没法往外爬，只能等待火力减弱再组织排水。三天后雨停，官兵将空酒瓶击碎，瓶颈连起橡皮管做成简易“抽水机”，足足抽了七个小时，才把积水降到脚踝。

睡眠，更是一场苛刻的耐力测验。两班倒哨位牵扯出所有可利用的空间。补给品是鼠咬过的雨衣、打着补丁的被单。身子必须蜷成“虾米”形，脊柱抵着沙袋，膝盖顶住侧壁。强迫自己闭眼时，耳边嗡嗡响的不是炮声，而是岩壁里不断渗出的地下水滴。

就在这般“炼狱”里，人性没有被磨掉。当年4月的一次阵地火力侦察，二连侦察班长张建国肩膀被子弹擦过，鲜血流入雨水，他却先推开身旁新兵，用半块压缩饼干堵住新兵因爆震伤开的耳廓：“先活着，下山再说。”这种粗粝的温情经常闪现，像幼兽在缝隙里点着微光。

越军对老山失而复得始终不甘。1984年5月17日凌晨零点四十五分，敌炮火轰击持续十九分钟，落弹约八百余发，高地表层被犁成碎土。洞内指挥员通过野战电话下达口令：“死守，不准后撤！”通话完毕，电话线被一发炮弹切断。战士们面面相觑，却不言退。双方随即展开对射，枪声、爆炸声、山风混成潮水。那一夜，连队减员十二人，半数并非直接中弹，而是因巨大冲击波导致脑震荡，当场耳鼻流血。

此后几个月，部队轮换逐步细化。一个排在洞里执守三周就换防，但走之前必须把洞顶火力孔修补、排泄物罐头全部封盖、沙袋再加厚一层。有人说这是“最讲卫生的炼狱”。简单一句“交班”包含太多不可言说的沉重。

轮换还带来一个诡异现象：老兵离洞那天常常腹泻，新兵进洞多半便秘。医生分析，长时间紧绷导致肠道蠕动受抑，要离开了，精神弦一松，肠道报复性发挥。于是洞口常能看见两拨人排队，一队低头冲下山找隐蔽处解决，一队提着背囊脸色发白，准备钻进深不见底的隧洞。

战地政治处在山脚建了一间板房，里面立着黑板报。最显眼处写着大字：“崖前一步是阵地，洞后一寸是祖国”。短短十六个字，明摆着告诉每个人：只要洞在，阵地在，国土在。那也是很多人能坚持的唯一精神支点。

到1985年春，老山前线火力开始减弱，但零星对射仍每周不止。经过整整三年的猫耳洞坚守，我军在211高地累计粉碎越军反扑180余次，击伤击毙对方三千六百余人。我军阵亡数字同样触目：烈士名单上，平均年龄22岁。

有人质疑，这样的守洞是否值得。没经历过前线噩梦的人很难懂那份执拗。对老兵们来说，猫耳洞是一间压缩到极致的课堂，教会他们什么叫忍受、什么叫边缘希望、什么叫在死亡旁边活下去。

曾参加老山守备的火箭筒手卢伟强1990年转业后再回山坡，站在当年洞口，他说了一句：“如果还能选，一定还回来。”同行战友问他原因，他指着脚下石缝：“兄弟们的汗水渗在这石头里，走不开。”

老山猫耳洞，人间地狱，亦是意志炼炉。三十余年过去，雨水早冲淡了血迹，却冲不掉铁骨与信念。这段历史没有华丽辞藻，只有战士们干裂的嘴唇、抽搐的胃和29天拉不出大便的顽强躯体。

再揭一层伤痕：战后余生的回响

1985年撤洞后，老山守备部队陆续回到多云的云贵川腹地。那些曾在洞口同生死的老兵，本以为穿回军装即可恢复平静，实际上，一些看不见的后遗症才刚刚露头。

先是睡眠紊乱。有人离开前线半年，夜里仍牢牢夹住被角，两臂保持猫耳洞里的护枪姿势。枕边若掉下一枚硬币，他会瞬间翻身扑地，寻找安全死角。家人不敢惊动，只能在屋角点一支香樟木条，木屑香味让他分辨出“此处非战场”。可这法子并不总是见效，一旦高空响起雷声，他依旧满身冷汗。

随后是消化系统问题。29天无排便的那位湖北籍射手，转业至汉口造船厂，第一次体检就查出严重痔疮、直肠黏膜撕裂。工业卫生所的主治医师给他做检查时感叹：“你的肠壁像布满伤痕的旧胶管。”治疗耗时一年，医药费大半由原连长和战友凑出。可每当同事问起他在前线经历了什么，他只是摆手：“不说，怕你们晚上做噩梦。”

心理阴影常与身体病痛绑在一起。某省军区战地摄影组拍下过这样一幕：退役老兵在家乡农田里挖沟排水，突遇田鼠蹿出，他手里铁锹脱手而飞，整个人退到墙角呕吐不止。旁人意外，而他脑子里闪回的是洞口的硕鼠搬运粪便。那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条件反射。

对老人们来说，最难的是逢年过节。茶几上铺一张报纸，摆满花生瓜子，正说笑间，大年三十的鞭炮炸出连珠声，有人眼圈立刻红了。他们并非脆弱，而是脑海里自动叠加了1984年5月17日越军的炮击。那种音浪曾把黑夜挤成碎片，再听炮竹，很难区分节日与硝烟。

有意思的是，部队当年寄回乡的慰问信，如今成了另一种“止痛药”。每当老同志病情复发，家属就陪他一字字读那封信：“211高地，全体同志身体健康，请勿挂念。”短短一句，像把人瞬间送回战壕，周围依旧是湿冷泥浆，但听见兄弟们的喘息。许多噩梦，就在这种自我对话里慢慢平息。

遗憾的是，并非所有人都熬得过去。某地级市退伍军人事务局档案显示，1991年至1998年间，老山归来的退役士兵因抑郁、创伤后应激而长期住院者达112人，其中国家一级伤残16人。那组冰冷数字背后，是无数深夜里挣扎的身影。

可即便如此，他们仍选择缄默，选择把最苦最臭的回忆锁进心底。这是一种执拗，也是一种朴素。世人只看到29天不排便的极限，却未看到多年后医院病床上闪烁的点滴瓶。伤口终会结痂，但疤痕不会褪色——那是猫耳洞留下的烙印，也是老兵与战友永恒的暗号。